每當山風輕輕掠過苦楝樹梢,那風聲總會一下子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父親那輛吱呀作響的木車上。車轅上的桐油早已斑駁陸離,褪去了原本的色彩,變成了琥珀般的顏色,就像一塊凝固的蜂蜜,封存著三十年前的陽光與父親辛勤的汗漬。記得那時,我最喜歡趴在鋪著舊蓑衣的車斗里,看著父親的脊背在晨霧中彎成一張仿佛隨時準備射出利箭的緊繃的弓。
父親套牛的動作,就好似在舉行一場莊重而神圣的儀式。他那粗糙的指節,每次撫過牛軛時,總會先沾上一點清水,輕輕地潤一潤,嘴里還念叨著,生怕木刺會扎疼了家里的老黃牛。在牛鈴鐺清脆晃動的聲響里,父親會細心地把我裹進那件洗得泛白的藍布褂里。湊近一聞,衣襟上還浸著草藥的香氣,原來是清晨灶膛里正煨著的艾草散發出來的。車上的木板墊子,是父親用門板的邊角料精心刨制而成的。墊子的四個角,都被父親鑿出了圓潤的弧度,剛好適合孩童蜷縮的姿勢。我一直覺得這墊子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小秘密——父親趕車的時候,嘴里哼著的小調,和著牛蹄叩擊青石路面發出的清脆聲響,竟然與墊子下面暗格里銅鈴鐺的聲音,巧妙地相互呼應。 山間的小路蜿蜒曲折,就像父親額頭上深深淺淺的皺紋。每次木車經過溪澗,父親總會停上一會兒。當牛兒低下頭,愜意地啜飲溪水的瞬間,父親就會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油紙包。一層一層慢慢剝開,里面是捂得溫熱的米糕。“慢些吃,別噎著了。”他說話的時候,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上下滾動。米糕的碎屑落在那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一下子驚起了幾只藍翅的螞蚱。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米糕里摻和著曬干的桂花,那股甜香混合著山間的霧氣,在齒間慢慢化開,那一刻,就好像把整個秋天都吞進了肚子里。 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有一天,大雨突然毫無預兆地傾盆而下。父親趕忙解下汗巾,迅速裹住我的頭頂,自己卻被淋得渾身濕透。木車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地挪動著,牛鈴鐺原本清脆的聲響,也變得沉悶起來。突然,車斗猛地晃動了一下,我心里一驚,慌忙伸手抓住蓑衣,轉頭卻看見父親正用膝蓋死死地頂住車架,手掌在濕滑的木板上摩擦,都搓出了一道道紅痕。在雨幕之中,他的背影就像風中搖曳的蘆葦,搖搖晃晃,卻始終緊緊攥著韁繩,一刻也沒有松開。就在那一刻,牛車上搖晃著的,不僅僅是年幼的我,更是我們這個家那搖搖欲墜的“屋檐”啊。 去年清明,我回到了家鄉。家里的老黃牛早已化作灶膛里溫暖的煙火,消失不見。那輛木車靜靜地停在柴房的角落里,車轍里還嵌著半片已經風干的槐葉。我走上前去,伸手輕輕撫過磨得發亮的牛軛。突然,手指觸碰到一個凹陷的地方——那里竟然嵌著一粒陳年的稻殼,那是當年我偷偷藏糖果時不小心落下的。山風從堂屋穿過,恍惚之間,我仿佛又看見父親站在車旁,正用那豁口的陶碗舀水喝,陽光透過他稀疏的白發,在車板上投下一片片細碎的光斑,就好像撒了一地還沒來得及拾起的童年時光。 如今,我常常在異鄉的站臺停下腳步,看著高鐵載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呼嘯著飛馳而過。在那鋼鐵長龍掠過地面發出的轟鳴聲里,我似乎總能聽到那遙遠的木車吱呀聲。那些被歲月細細打磨得溫潤無比的記憶碎片,在異鄉絢爛的霓虹燈下,像星星一樣閃爍著。原來啊,父親用他半生的時光,為我精心打造的這個“搖籃”,早已化作我血脈之中永恒的韻律。隨著每一次的心跳,源源不斷地將故土的溫度,傳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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