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族話中的“那”,是水田的意思。
我還在襁褓中,母親就背著我進“那”里勞作。母親說,那時候的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淚水、口水打濕了她的衣背。對她而言,孩子不是累贅,而是動力,只有在“那”里辛勤勞作,孩子才不捱饑受餓。雖然背著孩子,但是她掙的工分并不比別人少。單干后的頭幾年,父親在外地工作,孩子們尚小,全家的責任田只能由母親起早貪黑打理。她說,“那”有靈性,你勤快它就繁華,你懶惰它就荒蕪。在她的精心護理下,兩畝多的“那”里尋不到哪怕是一棵稗草的生存空間。 農村的孩子自小就要為家里分擔,“那”里出現小孩子的身影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暑假剛好撞上稻谷收割的時節,因為身單力薄,我被分派曬稻谷的任務。曬稻谷看似比收割稻谷輕松,可從農忙開始干到農忙結束,人也是要脫一層皮的。尤其是面對突如其來的暴雨,我就算有三頭六臂,也免不了滿禾坪的稻谷遭雨淋。等大人從“那”里趕回來,禾坪上已經是一片狼藉,甚至有一小部分稻谷被雨水沖到禾坪外。 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后,我曾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永遠遠離“那”了。豈料,2018年成為駐村工作隊員,我又開始和“那”面對面了,做著大量與“那”有關的工作,呼吸的空氣里充滿久違而熟悉的“那”氣息。周末回到家,母親很喜歡問我村里的事,經常囑咐:“‘耕那人’不容易,對他們態度要好一點。” 母親的娘家人是住在黔江邊的客家人,也有自己一畝三分的“那”。當然,客家人不把水田稱為“那”。母親還是姑娘家的時候,就聽說國家將在黔江下游建設大型水電站,村里的一部分“那”將會被淹沒。那時候她就擔心,沒有了賴以生存的“那”,村民怎么活?出嫁后還在為這事夜不能寐。多年過去,水電站始終沒有動工,她以為舅舅家的“那”可以保住了,日夜懸著的心終于放下。進入二十一世紀,水電站建設提上日程,母親的心又懸了起來。我向她解釋,國家不會對淹沒區的群眾置之不理,他們的生活只會越來越好,如果符合搬遷條件還可以移民到縣城居住。 母親問:“到城里靠什么吃飯?”我笑著說:“我現在不耕‘那’了,不是一樣有飯吃嗎?”她說:“你是大學畢業進單位,你表弟他們文化低,沒了‘那’,打工能保證一輩子吃飽飯嗎?” 我向母親分析村里的現狀。現在村里很少見到年輕人,他們都到城里讀書、打工,“那”已經拴不住他們渴望遠方的腳步,因為“那”產生的收益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物質和精神上的需求。他們到城里不是為了逃避勞動,而是以另一種方式春種秋收,遠比守著“那”的日子多彩斑斕。可母親心里還是不踏實,嘴里嘟噥:“吃飯是一輩子的事,沒‘那’了怎么行?” 舅舅全家搬遷到縣城的移民新村后,我驅車帶母親過去。移民新村其實就是一個大型的生活小區,設施之齊全和環境之優雅比我們小區有過之而無不及。母親并不關心新村的面貌,直接問表弟怎么解決吃飯問題?表弟笑著說:“進廠,先是政府推薦崗位,之后再跳槽到待遇更高的廠。有手有腳的,這個年頭誰還在為吃飯犯愁啊。”母親說:“那可不一定,懶人就得挨餓,剛單干時候,全村個個吃干糧,懶人只能喝稀的。” 母親離開“那”已經好多年了。我參加工作后,把她接到城里生活,可她心里還系著“那”。要是長時間干旱或長時間下雨,她就會愁容滿面,自言自語:“‘那’的收成不行了。” 母親一生虔誠于“那”,“那”賜予她的卻是一生都卸不掉的苦累和牽掛。她沒有怨言,反而感恩“那”的賜予。她留給孩子們一句箴言:“人只有病死,沒有累死。” 母親逝世后,墳冢就立在“那”邊,“那”依然在給她演繹著精彩的春華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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