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從你五歲提筆到現在,這書桌前的身影我看了近十一年,熟得不能再熟了。桌上攤開的是數學卷子,旁邊擱著你那方寶貝硯臺,幾支毛筆懶洋洋地靠在筆架上。你埋著頭,筆尖在紙上沙沙地走著,那聲音,像春蠶在啃食桑葉,又像細雨落在青瓦上。眉頭有時擰緊,像被一道題鎖住了;有時又豁然舒展,眼睛里跳動著解謎的光。卷子上工整的字跡藏著解題的機靈勁兒,數字如兵,符號似旗,在你的筆下組成嚴整的兵陣。我看著你,恍惚看見二十歲的自己,只是我的戰場鋪滿詩詞歌賦,你的疆域奔流著數字與邏輯的江河。 目光掃過硯臺邊沿的墨漬,忽然看見五歲的你。小時候,我帶你去讀詩,字句像雨點落進深潭,悄無聲息,直到翻出舊字帖——嘿,墨香像無形的鉤,一下子就勾住了你的魂!后來給你“顏筋柳骨”的字帖,你便一頭扎進橫豎撇捺里。手腕懸著,筆鋒如犁,在紙的阡陌上耕耘。那沙沙聲,輕輕的,卻刻進了時光。這方硯臺,盛過你磨濃的墨,凝著你沉靜的影。 硯臺里的墨香還未散去,時光已在筆尖流轉了十載。而今,這方硯臺沉甸甸地壓在夏夜里,窗邊那個倒計時牌,數字像受驚的鳥,撲簌簌跌向“零”——如同紅水河奔向大海般不可逆。下周二,中考日。它在桌角沉默著,墨影深濃,像是把麒麟山的夜色研碎了溶進去。我常偷看你,看難題鎖住你眉頭的鐵索,也看靈光乍現時,你眼中點燃的燈。有時你抬頭,夕陽的金粉撲上臉頰,你瞇眼,嘴角漾開一絲笑紋——那是心底透出的光,是獨屬于征服者的戰旗。 下周二,你就要踏入那扇門了。剛才幫你收拾書包,看你把水性筆、鉛筆、尺規一一碼齊,指尖穩如布陣的將。我拿起小刀,替你削那備用的鉛筆。木屑打著卷兒落下,指尖蹭到一點碎屑,不禁想起你剛學寫字那會兒,總愛用牙啃鉛筆頭,木桿上留下小小的齒痕,像小獸的印章。我輕輕把削好的筆放入筆袋,又給你的水杯續上溫水。兒子,媽媽能給的也就是這些了。路,終究要你自己一步步踩實;關隘,需你自己一道道光復。考場上沙沙聲再起時,它會裹著你練字的定力、解題的鋒芒,在紙頁間流淌——那是你與時間的對弈,是這些年汗水凝成的碑文。 兒子,路還長,中考不過是個驛站。帶上你心愛的數學,它像最忠誠的羅盤,幫你辨清迷霧中的方向;也別忘了你腕底流淌的墨韻,它練就你靜水深流的功夫。這兩樣本事,在你身上長成了筋骨:數學是把鋒利的刻刀,雕出世界的棱角;書法是溫潤的玉石,養著你心底的圓融。它們看似兩股道上的車,最終在你的生命里并軌前行。 總有一天你會懂,世界這本書,有些頁碼要用公式去解,有些篇章要靠感覺去品。正如紅水河的浪花拍打千年,既吟唱著壯鄉的盤古長歌,也計算著奔赴大海的里程。媽媽在燈下批改的句子,和你燈下推演的公式,都是我們向世界發出的探問。方式不同,心卻一樣滾燙。 你低頭驗算的間隙,暮色已爬上硯臺——待華燈初上,窗外夜色漫過城區燈火,紅水河在遠處低吟著夜曲。唯有案頭這盞燈,始終穩穩地亮著。硯臺里新磨的墨,烏沉沉的,像深夜未散的濃霧,燈光落進去,竟漾開一小圈溫黃的光暈,如圣堂山云海間躍出的第一縷晨光。這寸光、這泓墨,都映在你伏案的背影里。它們融在一起,照亮你腳下那條獨一無二的路——如紅水河百轉千回終向東,你用數字算過的距離,用墨線丈量過的方圓,都在一筆一畫描摹著你自己的疆域地圖。 兒子,沉住氣,穩穩地寫啊。星河倒瀉般的燈火中,媽媽守的這盞,永遠錨定你的歸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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