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院子里種了幾厘地的花生,不到一個鐘頭,就收拔完畢了。 下午五點,暴曬了大半天的花生,藤枯殼干,輕輕拍打,泥土便索索掉落,花生殼好像剛凈過面一樣,露出干凈可愛的小臉。抱到水泥地上集中堆放,一股久違卻十分熟悉的味道鉆入鼻孔…… 記憶的閘門被這熟悉的味道猛然沖開,那些被時光封存的畫面鮮活地涌了上來。 田地包干到戶頭十年,村里家家戶戶都種有花生,少則幾畝,多達十幾畝。花生收獲的季節,正是學校放暑假的時候。 那會兒天剛放亮,左鄰右舍便傳來父母催促孩子起床出工拔花生的聲音。田間地頭全是來回穿梭的身影。東家嬸子和西家阿婆在地頭邊拔花生邊拉家常,笑聲順著風飄出老遠;半大的孩子們不愛聽大人嘮叨,蹲在地里比賽誰拔得快,拔累了就抓起一把還帶泥的花生,在衣角蹭一蹭就往嘴里塞,脆生生的甜汁混著泥土香在舌尖散開,惹得大人在一旁笑罵“饞嘴猴”。田野上不時傳來“嘿喲”的使勁聲,是哪家漢子正彎腰把成排的花生藤歸攏,汗水順著黝黑的脊梁往下淌…… 我們家只有幾分花生地在那個叫“排橋”的地方,一個上午就可以搞定。其余的花生地主要集中在三公里外的山坳里。 凌晨五點,母親就起來燒火煮粥,父親則收拾農具。我和妹妹、弟弟被母親的呼喚聲叫醒,手里還攥著沒做完的夢。 出門時,天邊還有一顆星星在閃爍,父親駕著牛車,車板上鋪些干草,我們三個揉著惺忪的睡眼坐在上面,睫毛上還掛著困意。母親用竹箕挑著裝有玉米粥的兩個大瓦盆跟在牛車后,扁擔在肩頭發出節奏感很美的“咯吱”聲。 到了地頭,父親把牛拴牢,就和母親彎腰拔花生。我們也學著他們的樣子抓住花生的藤用力一拽,帶著濕泥的花生串就“噗”地跳出地面。拔好的花生藤被我們一叢叢擺得整整齊齊,在地里接受太陽最后的暴曬,葉片慢慢蜷曲,泥土在熱風里變干、脫落。 正午日頭毒辣得像要燃燒起來,空氣里飄著泥土被曬熱的焦味,父母就催促我們躲到地頭那棵苦楝樹下吃粥。我們吃飽粥,再把圓形筲箕蓋在瓦盆上,鋪上一層花生藤防曬。樹影斑駁地落在身上,微風輕掃,涼快不少。父親頭戴斗笠,不停地用衣袖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斗笠和頭部接觸的部分幾乎被汗水浸透了。母親也戴斗笠,但她的頭發比較厚,汗水多往臉上流,然后集中到下巴。母親就不斷地把右手食指彎成“7”字形擦刮下巴上的汗水,隨手甩出的水珠子掉在花生藤上,瞬間就沒了影。 太陽靠近山尖時,肚子又餓得咕咕叫。被太陽曬了大半天的玉米粥,飄出來一股淡淡的餿味。我們和父母一起圍著瓦盆,用粗瓷碗盛粥,就著母親腌制的芋檬酸拌生擂的辣椒吃,稀里呼嚕喝得有滋有味。 月亮悄悄掛上樹梢。父親把曬得半干的花生藤裝上牛車,老牛識途,不用揚鞭自會回家。路面坑坑洼洼,牛車“咿咿呀呀”地晃,父親牽著牛繩走在旁邊,哼起貴港音調的壯族山歌,調子悠悠的,像月光一樣溫柔。他從不打罵老牛,走慢了就拍拍牛背說“慢點走,不急”,老牛似懂非懂地甩甩尾巴。我們和母親跟在牛車后面,聽著父親的山歌和牛車的輕響,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 路上往家走的牛車,遠不止我們家的,前前后后多得像車隊。月光朦朧,看得不遠,只聽見呵斥牛的聲音在夜空中飄蕩。 那時村里的房子都是泥瓦房,堂屋、廂房,甚至小小的閣樓,不僅要住人,更要堆放剛收的稻谷、玉米、黃豆。曬干的花生藤被堆在偏屋或閣樓上,帶著泥土芬芳的帶殼花生則裝進編織袋,堆放在堂屋、廂房里。入夜,我們就枕著這濃郁而溫暖的“花生味”沉入夢鄉。這味道,悄然沁入兒時的每一個夏夜。 這么多花生,除了留出一部分榨油吃,其余的全部賣掉換錢,用作孩子的學費,購買地里用的化肥…… 如今家家戶戶建起了亮堂的小樓,空間闊綽,再也不用擔心糧食無處堆放。可是,種花生的人家卻越來越少,只在零星的地塊上看到一點蹤影。 夜里,窗外是空調的輕響,再也聞不到那種混著泥土、陽光和藤葉的特殊味道。 我蹲在院子里,把曬了一地的花生掃成堆。花生的香味在暑氣中彌漫開來,和記憶里堂屋的味道慢慢重合。 今晚,我將再次枕著這花生的芬芳入眠,做一場泥土與根悠遠而溫暖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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